【醫學名家談】
健康是一種生命狀態、體驗、指標,同時也是一種糾錯、修復、平衡的能力。健康觀是建構在知識譜系之上的理念、意識、信仰。兩者關聯緊密,不能只談健康,不談健康觀,也不能離開健康來談健康觀。
人類的健康認知源遠流長,直到1948年世界衛生組織(WHO)成立,才有了健康(Health)概念及理念的共識,即健康不只是軀體無疾,還包括身心社靈(精神)的平順、和諧,甚至期許完美狀態,并預設了近乎幸福的健康理想。隨后,人們在個體健康與群體健康(社區、地區、國家、全球)兩個向度展開了深入探究——前者聚焦于健康評價與健康維護,后者著眼于健康治理與協同效應。感謝前輩醫學家,他們為我們劃定了全人健康的認知基線。如今,健康中國工程的設計師與實踐者又在全要素健康認知的基礎上,增加全方位、全流程、全周期等認知維度,進一步豐富了人類健康學說的理論內涵,提升了健康觀的境界,為健康教育旋動新的思想陀螺。
先說說健康理想與理想健康的關系。在中文語義里,健康包含健與康兩個意涵。其中,健是亢奮、強壯,康是平順、和諧。中國人信奉中庸之道,致中和,避免偏執、極端化。中醫崇尚“平人”,講求“陰平陽秘,真氣從之”。譬如,生活中的喜怒哀樂是情緒的兩極,中間態與平衡態則是寵辱不驚、樂而不癲、哀而不傷。同樣,寒熱虛實是體質上的偏至,中道境遇則是既不亢奮張揚,也不羸弱壓抑。其實,現代醫學干預的要旨是化危機為平順,康復的意涵亦是平順地回復病前狀態。
在此,我們應明白這樣一個道理:如果健康訴求與承諾過高而難以實現,往往會導致失望、失意、失落,造成一些人心志上的困境。我認為,健康絕非“不病、不痛、不老、不死”,而是“活得長,病得晚,老得慢”。我們追求健康,但拒絕健康主義,如同我們崇尚科學反對科學主義一樣。因此,健康教育的藝術是適度承諾,而非過度承諾。
再談談關于健康是否可測量的問題。健康存在著現象學哲學家梅洛·龐蒂所說的“可見的不可見性”,即使指標測準了,專家的解讀也存在多義性,況且身心社靈(精神)維度的測量敏感度不一。我們在測評健康上的策略是先易后難,但不能將可測定、已測定的軀體健康指標當成金標準或唯一標準。健康是一種功能狀態,可以是器官功能健全的常態,也可以是器官功能狀態偏倚、依憑體內自我矯正的代償狀態,但如今卻被外化為一套體檢指標,以及圍繞健康指標歸于正常范圍的養生及藥物干預,而那些非指標化的心理、社交障礙卻被漠視或無視。
如今,中老年人在體檢之后,普遍存在著“體檢綜合征”,望著各種漂移的體檢指標終日愁眉苦臉、茶飯不思。究其緣由,只因當下缺乏一套適合65歲以上老人的體檢指標值,他們只能與中青年共用一套標準。這是不合理的。其實,身心連鎖反應十分嚴重,血壓、血脂、血糖偏離正常值一點點就開始終生用藥,導致“處方瀑布”“冗余用藥”,吃壞了胃腸,也吃壞了肝腎,健康狀態非但沒有改善,反而每況愈下。深究起來,這涉及人們在健康認知與教育上的迷失。我們的(公共)健康不是我的(個體)健康,斷不能將整齊劃一的健康評估凌駕于個性化的健康評估之上。每個人的生活環境與人生閱歷不同,體質差異導致自我調攝、修復能力不同,對于健康危險因素的抵抗與適應強度自然也不同,不能“一刀切”——況且健康測評中存在誤差,可能出現假陽性、假陰性的情況,斷不可“一張化驗單定乾坤”。要知道,健康沿著空間軸與時間軸彌漫延展,此時的健康與彼時的健康、此地的健康與異地的健康完全不同。例如,怒發沖冠時的血壓可能飆升到危險境地,心平氣和時血壓立馬恢復正常;在高寒地區,哮喘患者頻繁發作,但移居海南生活后則形如常人。這就是說,健康不是靜態,而是動態的,斷不能刻舟求劍、亂貼標簽。
隨著健康教育的深入,我們還會觸及更多疑問,在此僅列舉一二。
疑問之一:單純器官功能衰減的衰老與無疾而終的死亡,是否應該歸為健康范疇?生老病死本是生命的基本進程,有人因病死,并不老;有人因老去,沒有病。按照無病即健康的認知邏輯,無疾的衰老與無疾而終都應該歸于健康,但是公共意識卻執拗地將死亡統統歸于“因病搶救無效”。衰老是疾病的溫床,本身卻是一種健康衰減狀態——只是衰減到一定程度后,失能、失代償、失控、失序累積到一定程度,此時與疾病的功能態無異,問題是我們對于衰老前期的失意、失落、失尊,常常有感無視。
疑問之二:再生醫學的興起、人工智能技術的滲透,使得健康再造與健康輔助運動方興未艾,那么邊界在哪兒?是扶弱,還是助強?人工智能技術通過整合健康再造與健康輔助技術,開啟了未來健康的無限可能性。譬如,腦機接口可以增智促慧、縮短學習時長,但人的社會化進程并未縮短。再如,納米機器人可以清除血管內的粥樣硬化斑塊,徹底解決心血管堵塞的難題,也可以消除大腦中的淀粉病變,使得阿爾茨海默病逆轉,從而解決失憶、失智、失尊的難題,但新技術從來就是一把雙刃劍,潛在的風險在哪里,是否可控……這些目前很難給出一個令人滿意的回答。
(作者:王一方,系北京大學醫學部教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