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來，NPD（Narcissistic Personality Disorder的縮寫，中文名稱為“自戀型人格障礙”——記者注）在網(wǎng)絡上掀起熱烈討論。不少網(wǎng)友講述自己與疑似這類人的交集經(jīng)歷，有人恍然發(fā)現(xiàn)身邊的親人、室友、老師可能是潛在的NPD。與此同時，部分網(wǎng)友以發(fā)文“問診”的形式，期望在網(wǎng)絡上完成“自我診斷”。
在“診斷”之前，人們需要厘清NPD到底是什么。面對這類人群，怎樣的相處模式才較為妥當？這個熱詞是否被過度使用，導致人們給身邊人貼上了不必要的“標簽”？
網(wǎng)上對自戀型人格障礙有五花八門的解釋，北京師范大學心理健康教育與咨詢中心副教授、中國心理學會注冊系統(tǒng)督導師張繼明表示，NPD在自我認知上、人際關系中和面對挫敗時存在典型特征。一些影視角色、名人的行為可能有部分NPD特征，這些信息進入公眾討論的視野，雖然有助于知識普及，但存在過度簡化和濫用標簽的現(xiàn)象。他認為，一些網(wǎng)友僅憑他人的個別行為就判定其為NPD，這是不準確的。
自戀型人格障礙“畫像”
張繼明告訴中青報·中青網(wǎng)記者，自戀型人格障礙患者的核心問題在于夸大自己的重要性，往往過度自戀與盲目自大，他們堅信自己是特別的存在，在各方面都極為出色，遠超他人。如盲目認為自己比所有人都漂亮、厲害，即便實際情況可能并非如此。同時，他們缺乏現(xiàn)實檢驗能力，無法客觀認識自己，對自己的評價不基于事實。他們會非常渴望來自他人的贊美，也堅信自己配得上這些贊美。在人際關系中，他們會認為自己擁有“特權”，會有“剝削”和利用他人的傾向。
當網(wǎng)絡上關于NPD的說法紛繁復雜時，一些人對NPD的中文名稱感到疑惑。17歲的高中生陳清有些懷疑自己：“我平時挺自戀的，我是NPD嗎？”
張繼明表示，自戀是每個人都有的一種特質，研究顯示，正常情況下人們處于一定的自戀水平。在日常比較中，多數(shù)人會表現(xiàn)出一定程度的自我肯定傾向。正常自戀是適度的自我喜愛和接納，人們能夠客觀認識自己的優(yōu)點和不足。
他舉例，在工作中取得成績時，每個人都會感到自豪，但正常人清楚自己的能力范圍，遇到困難會積極尋求解決辦法，而非盲目自大。自信是基于對自己能力的正確評估，相信自己在某些方面的實力，能夠積極面對挑戰(zhàn)，且在面對失敗時，能夠坦然接受并從中學習。
“當自戀發(fā)展到影響對現(xiàn)實的客觀判斷，即盲目堅信自己在各方面遠超他人，不顧實際情況時，就可能是自戀型人格障礙的表現(xiàn)。”張繼明說，“他們若未達到所追求的目標，常常會將責任歸咎于外部因素，而非反思自身。他們追求他人的崇拜和關注，若得不到滿足，便會產(chǎn)生不滿，甚至出現(xiàn)一些攻擊行為，如言語霸凌對方等，這與正常的自戀和自信有著本質區(qū)別。”
大一學生王洋懷疑自己的一個室友是NPD。今年9月她剛進入大學，才相處幾個月，就被一個室友的言行舉止所困擾。她向中青報·中青網(wǎng)記者傾訴道：“這個室友自認為是宿舍里最優(yōu)秀的，即使事實并非如此。她完全不顧我們的想法和感受，經(jīng)常占用公共空間放置自己的物品，還覺得理所當然。當我們提出意見時她就會大發(fā)雷霆，說我們嫉妒她。”
此外，王洋的室友很喜歡談論自己，從家庭背景到個人成就，每一個話題都圍繞著自己展開，幾乎不給其他人發(fā)言的機會。每當其他同學試圖分享自己的想法或經(jīng)歷時，該室友總是不屑一顧地打斷她，再將話題強行轉回自己身上，還常常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口吻說：“你們那些事兒有什么好說的，不像我……”
當這名室友成績不理想時，從不反思自身問題，反而歸咎于老師出題太難或其他外部因素，還常常貶低那些成績比她好的同學。在合作小組作業(yè)時，雖然有分工，但她私下會在宿舍里吐槽：“其他小組成員做的是垃圾，根本用不了。”
張繼明介紹，NPD在人際關系中確實會給他人造成困擾。NPD渴望成為焦點并尋求崇拜，他們強烈期望在人群中成為眾人矚目的中心，迫切需要他人的崇拜、欣賞和肯定。
他進一步解釋，NPD認為他人對自己的關注和敬仰是理所應當?shù)模舻貌坏綕M足，就會認為是他人的過錯。NPD缺乏共情能力，忽視別人的存在和感受，將他人視為服務于自己、仰望自己的人，常表現(xiàn)出以自我為中心的操縱行為，善于運用各種手段（如命令、指責、夸張等）來達到操縱目的，卻難以換位思考理解別人的情緒和需求，對身邊人的痛苦表現(xiàn)得冷漠無情。
在朋友關系中，NPD可能會要求朋友隨時陪伴、支持自己，卻很少考慮朋友的處境和需求；在戀愛關系里，他們會試圖控制伴侶，要求伴侶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，一旦伴侶不順從，就會通過貶低、指責等方式進行精神打壓。
同時，張繼明指出，NPD缺乏反省能力，在成績或能力處于中等或較差水平時，依然盲目自認為是天才或佼佼者，無視客觀事實。
當遇到問題或失敗時，NPD從不認為自己有錯，不懂得從挫敗中吸取經(jīng)驗教訓，無法通過反思促進自身成長，總是將責任歸咎于外部因素，如運氣不好、他人故意為難等。面對挫敗時，為保護自己會攻擊他人，通過言語貶低他人來維護自尊，如在被批評或任務失敗時，會攻擊批評者或指責團隊成員，而不是承擔責任。
不該輕易給人貼上NPD標簽
王洋不確定室友是不是NPD，也無法得知室友為何有令人困擾的舉止。
很多人好奇，NPD是先天原因還是受生長環(huán)境影響形成的？張繼明告訴中青報·中青網(wǎng)記者，NPD的形成原因有多方面，要從生物、心理和社會等方面分析。目前生物證據(jù)并不充分，NPD多數(shù)與成長環(huán)境密切相關，尤其是父母的過度溺愛和無條件滿足。
在孩子成長過程中，過度寵愛使他們形成了“宇宙之王”的自我認知，這種感受在青春期甚至成年后仍可能延續(xù)。例如，一些孩子從小在家庭中習慣了被無條件關注，即刻滿足，逐漸長大進入社會后，若缺乏正確引導和教育，這種自戀心態(tài)可能進一步發(fā)展為NPD。
對于NPD自身而言，能夠自我覺察是開始改變的表現(xiàn)。在張繼明的臨床經(jīng)驗中，如果NPD患者能意識到自己的“問題”而尋求幫助，就說明其有改善的意愿和動力，這是持續(xù)改善的基礎，“NPD如果沒有改善，是不會承認自己有人格障礙的”。當他們能夠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模式存在問題，意識到自己過度自負、對他人缺乏共情時，改變已經(jīng)在發(fā)生了。例如，在經(jīng)歷失敗后，嘗試從自身角度發(fā)現(xiàn)問題；在與他人發(fā)生沖突后，嘗試從對方的角度思考問題，反思自己是否給對方帶來了傷害。
在與疑似NPD的人相處中，張繼明建議，很重要的一點是避免被他們閃亮的外顯形態(tài)所迷惑，要對一些操縱行為敏感，在關系中守住自己的邊界，尊重自己的感受和需要，不被對方“PUA”，也就是不因為對方的言語打壓、行為否定、精神打壓等被情感操縱和精神控制。
張繼明注意到，許多人在網(wǎng)上詢問自己或他人是否患有NPD。他認為，這種方式往往缺乏專業(yè)性，多數(shù)人并非將其視為嚴肅的求診行為，更多是出于好奇或尋求一種心理安慰。部分人可能因“病恥感”或不知道如何尋求專業(yè)幫助，而選擇在網(wǎng)上匿名詢問，將其作為正式求診的鋪墊。
他提醒，人格是一個有強度概念的連續(xù)體，以自戀為例，從自卑，自我接納，到帶有自戀色彩，乃至于自戀型人格障礙，一個人可能在這個連續(xù)體的某一個區(qū)間，并非只有NPD和非NPD兩種類型。簡單使用“NPD”一詞可能存在過度簡化和濫用標簽的現(xiàn)象。他認為，心理學概念為了便于理解，常被簡單化、標簽化，NPD也不例外，不可僅憑一些表面行為，輕易給他人貼上NPD標簽。這容易造成誤解，影響人際關系。比如，在工作中，有人積極爭取表現(xiàn)機會，就被指責為NPD，但可能對方只是對工作充滿熱情且具備相應能力，這種判斷忽略了行為發(fā)生的情境等多方面因素。
（應受訪者要求，陳清、王洋為化名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