麻疹疫情卷土重來 一場事先張揚的失敗
只高興了十幾年,人類就不得不再次面對那個殺傷力最強的武器。
2000年,美國宣布“已經消滅麻疹”。但這個依靠近40年努力才換來的勝利,正因為一則已經被證偽的謠言,和一些“反疫苗”組織的活動,變得岌岌可危——2014年,美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報告了644例麻疹病例,達到了2000年以來的最高值。去年,華盛頓州的州長甚至因為麻疹感染人數太多,宣布因突發公共衛生事件,進入緊急狀態。
今年的形勢似乎更加嚴峻,截至2月14日,美國已在10個州確診了127例麻疹病例。在俄亥俄州,一個家庭6個年輕的女孩全都感染了麻疹病毒,她們的皮膚被斑點狀紅疹覆蓋,整日躲在黑暗的房間里。
一名當地衛生部門的工作人員說自己從沒見過這種現象,“這是一個上世紀的場景。”
在此之前,鼠疫曾奪走中世紀三分之一歐洲人的生命,天花肆虐了3000多年、收割了眾多帝王人頭。核彈出現之前,瘟疫可能是最讓人類懼怕的武器。
后來,英國醫生愛德華·詹納發現接種牛痘可以免疫天花病毒,并把牛痘病毒命名為“疫苗”。在不同疫苗的防護下,那些噩夢般的傳染病已經很少出現在公眾視野里。
可是現在,作為“第一世界”的歐洲,不得不面對一個更嚴重的局面:僅去年上半年的麻疹病例就超過4萬人。發病人數第二多的意大利,麻疹疫苗的覆蓋率“和非洲納米比亞差不多”。
這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——它是個與疫苗有關的話題,但有時也會超越疫苗本身。
我們看起來像在麻疹面前節節敗退,因為人們已經忘了這曾是多么恐怖的一種疾病
麻疹病毒是人類已知的最具傳染性的病毒之一。假如一位麻疹患者在房間內咳嗽,數小時后,沒有接種疫苗的人就有95%的可能從屋內的空氣中感染病毒。
沒有其他病毒可以做到這一點。一名麻疹患者可以傳染12~18個沒有接種疫苗的人。相比之下,一名埃博拉病毒感染者通常會傳染兩例,SARS一般為4例。
麻疹是個古老的疾病,歷史上最早的記載出現在10世紀的波斯。到16世紀,病毒隨著歐洲人的船隊抵達美洲新大陸。在墨西哥,麻疹和天花、傷寒一起,造成了人類歷史上第七次瘟疫大流行,1700萬人因此喪生。
在不少人的印象里,麻疹都算不上一個嚴重的疾病。它看起來更像是一種普通的皮膚病,似乎只需要等身上那些討厭的紅疹消褪,整個人就會恢復如常。
事實上,根據世界衛生組織(WHO)統計,在1963年麻疹疫苗問世之前,全球有260萬人因麻疹喪生。由于兒童更易感染,麻疹也是全球主要的兒童殺手之一。
麻疹的可怕之處在于它容易引起并發癥。除了輕微的腹瀉,急性肺炎和腦炎也經常出現在發病的麻疹患者身上。在上世紀20年代,麻疹引起的肺炎死亡率達到30%。即使到了今天,去年上半年歐洲4.1萬例麻疹患者里,也有37人沒能撐到秋天。
還有些人撐過了嚴重的麻疹并發癥,卻最終失明、失聰,或者永久性神經障礙。
雖然已經存在上千年,人們依舊沒有研發出針對麻疹病毒的特效藥,感染者只能通過補液、退燒等常規方式治療。因此,注射疫苗成為人類對抗麻疹最有效的手段。
一般認為,群體中只有不低于95%的人接種了麻疹疫苗,這個群體才會對麻疹病毒產生“群體免疫力”,從而保護那些無法接種疫苗的人——這部分人因為醫療原因(比如免疫缺陷,或對疫苗過敏)或非醫療原因(國外通常是宗教原因)拒絕接種麻疹疫苗。
經過幾十年的疫苗普及后,大部分發達國家建立了一個嚴密的免疫網絡,讓麻疹病毒無縫可入。到2000年,美國連續12個月沒有發現任何一例地方性(相對于境外輸入)麻疹病例,宣布“消滅了麻疹”。不少歐洲國家也陸續聲稱麻疹“疫情已阻斷”。
安全的環境并沒有持續太久。一些家長對待疫苗的態度逐漸轉變,甚至出現了不少“反疫苗”組織。這導致不少地區的麻疹疫苗接種率下降,病毒當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時機。
2008年時,法國只有約89%的兩歲兒童接種了一劑MMR(麻疹、腮腺炎和風疹)疫苗。這一年法國麻疹疫情爆發。到2011年時,法國已經報告了2.2萬例麻疹病例,近5000人住院,其中10人死亡。
2015年,WHO估算,只有88%的羅馬尼亞兒童接種了麻疹疫苗。兩年后,羅馬尼亞成為歐洲麻疹病例最多的國家。
“我們看起來像在麻疹面前節節敗退,因為人們已經忘了這曾是多么恐怖的一種疾病。” WHO傳染病和疫苗協調組織的官員林德斯坦(Ann Lindstrand)對一些反對接種疫苗的“虛假宣傳”表示遺憾。
在美國,2014年年底,一位外國游客帶著身上的麻疹病毒,進入加利福尼亞州的阿納海姆迪士尼樂園游玩。一個月內,美國各地出現111起與之相關的麻疹病例。調查顯示,出現感染者的地區,接種率普遍沒有達到能夠抵抗麻疹病毒的水平。
“當我們提到傳染性疾病時,會發現這個世界真的很小。”一位美國傳染病防治和兒童免疫專家說。
20%的美國民眾投票認為,疫苗導致了自閉癥
一切都是從一則謠言開始的。
1998年,英國腸胃病學家安德魯·韋克菲爾德(Andrew Wakefield)和12位共同作者在頂尖醫學期刊《柳葉刀》上發表了一篇論文,把MMR疫苗與兒童自閉癥直接聯系起來。
這篇論文記錄了12名參與實驗的患有腸胃病的兒童,其中9名達到了自閉癥的診斷標準。患兒的家長報告說,自閉癥都是在孩子接種了MMR疫苗后出現的。文章最后,韋克菲爾德得出結論:MMR疫苗接種會影響兒童的大腦發育,引發自閉癥。
在西方公共衛生安全領域,這篇論文造成的影響就像一場爆炸。很快,英格蘭的疫苗接種率開始下降,從90%以上降至80%以下,遠低于對麻疹群體免疫力所需的水平。與此同時,麻疹病例開始上升:1998年威爾士和英格蘭僅確診56例,到2008年超過1300例確診。
不少名人也加入了“反疫苗”陣營。因為自己的孩子患有自閉癥,好萊塢明星金·凱瑞(Jim Carrey)堅信韋克菲爾德的理論,參加“反疫苗”群體的活動,公開反對兒童接種MMR疫苗。就連美國總統特朗普,都曾在推特上發表“反疫苗”言論。
6年后,韋克菲爾德發表這篇論文的真實目的被媒體揭露:論文真正服務的對象是一些針對疫苗生產商的律師,韋克菲爾德為他們量身打造了這把趁手的武器。緊接著,曾經的12名共同作者中,10名撤銷了有關疫苗與自閉癥之間關系的解釋。此后大量流行病學研究也提供了更多證據,證明不存在這種聯系。
2010年,英國綜合醫學委員會裁定韋克菲爾德“在進行和發表研究過程中從事過不當行為”。隨后,《柳葉刀》正式撤回了論文。同年5月,韋克菲爾德被禁止在英國執業。
風行了12年的謠言終止了,但一些團體仍然相信韋克菲爾德對MMR疫苗的指控。
2013年,根據一家專門分析政治動向的美國機構——公共政策民調基金會所做的調查,有20%的美國民眾投票認為,兒童疫苗導致了自閉癥。
有人甚至在這場質疑和焦慮中捕捉到了商機。一個名叫羅伯特·西爾斯的“兒科專家”抓住了家長們猶豫不決的態度,在2007年出版了《疫苗手冊——為你的孩子作正確的決定》一書。西爾斯在書里提出“鮑勃博士的替代時間表”:父母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為孩子接種疫苗,而不用遵循衛生部門制定好的規劃。他還為家長草擬了另一項計劃,里面包含哪些疫苗可以不必接種。
這本書很受歡迎,截至2012年銷量超過18萬本,2016年,已經售出超過25萬本。
從科學的角度來看,西爾斯完全可以稱得上是個“庸醫”:雖然他聲稱自己是疫苗專家,但他不是研究員,也從未進行過有關疫苗的科學研究。
謠言讓一些家長更加焦慮,他們最終選擇推遲甚至拒絕給孩子接種疫苗。WHO把這一現象稱作“疫苗猶豫”。在今年的一份報告里,“疫苗猶豫”被WHO列入“全球十大健康威脅”,與登革熱、艾滋病病毒并列。
進入了一個“回音室”
事實上,這些質疑甚至反對疫苗的家長,只要進行一些簡單的科學檢索,焦慮和恐懼就會不攻自破。
比如“反疫苗”團體常指責“疫苗中的鋁(一種佐劑,用于增強機體的免疫反應)對兒童有害”,事實卻是兒童在母乳中吸收的鋁比在疫苗中吸收的更多;或者“接種過多疫苗會超出嬰兒免疫系統的承受能力”,事實卻是,雖然嬰兒的免疫系統相對幼稚,但保守估計也能同時應對數千種疫苗。
但他們沒有這樣做。
這些家長有很多都受過良好的教育。只不過,一旦選擇相信疫苗的各種“危害”,就等于進入了一個“回音室”,再也聽不到不同的聲音。
一位在大學做教授的媽媽加入了反疫苗團體,她說:“雖然我所謂的研究都來自非科學來源,但我相信它。”
“我的反疫苗朋友們已經把信息放在了我的腦袋里,比如不信任政府網站。”在使用電腦時,她把精力都放在了那些“反疫苗”的網站上,在那里看到了很多有關疫苗的“可怕信息”。
再往后,這位媽媽自己開始在Facebook上為反疫苗內容點贊,然后被拉進一些諸如“偉大的母親質疑疫苗”的群組。在孩子出生后的幾個月里,她為孩子從未被“注射過任何東西”感到自豪,甚至吹噓自己在孩子6個月大之前,“從沒帶她去看過醫生”。
幸運的是,這位媽媽是個“懷疑論者”。當她逐漸改變自己的觀點后,卻發現后果開始變得“非常極端”。
“我被從Facebook的‘反疫苗’群組中移除,并且失去了50多個好友。”她說,“他們說我被人洗腦,然后詛咒我的孩子會患上自閉癥,還向我描述了一些可怕的癥狀。”
一些離開這些“反疫苗”團體的媽媽甚至收到過死亡威脅,被騷擾到無法正常工作。
一位“逃離”后的媽媽在博客里寫道:“作為媽媽,我們的脆弱和焦慮已經被邊緣化的反科學組織利用,并成為他們的武器。他們打造了精心設計的社交媒體團體,這些團體充滿了來自情感、自然主義謬誤和秘密知識的吸引力。這些團體通過刪除、阻止、騷擾和威脅的方式,壓制那些想指出事實的成員,從而維持整個團體固定不變的幻想。”
“我個人的經驗是,就算你明知道群里的某個信息是錯的,僅憑一個人也幾乎無法與之對抗。”這個母親說,“他們簡直就是個邪教。”
差一點完成的目標
在美國德克薩斯州的首府奧斯汀,一個名為“德克薩斯州疫苗選擇”的組織成為美國“反疫苗”活動的重要力量。
“一個致力于保護疫苗選擇權的政治行動委員會,通過確保議題始終處于政治話語的最前沿,促進現任者和候選人支持我們的價值觀,并起草立法進一步鞏固這些權利。”這個組織在簡介里描述道。
通過他們的網站,家長可以逐漸學到如何為自己的孩子取得“疫苗接種豁免權”。
大部分家長都可以通過“宗教豁免”,讓自己的孩子避免被政府強制接種疫苗。對另外一些不幸處在那些不允許“宗教豁免”地區的家長來說,這些網站可以提供另一種方案。
在這些“反疫苗”網站上,家長往往可以找到一份醫生的名單。這些醫生利用自己的行醫資格,開具虛假的報告,證明“孩子的身體無法注射疫苗”,從而讓孩子獲得“醫療豁免”。
現在,安德魯·韋克菲爾德也住在奧斯汀,他正和“德克薩斯州疫苗選擇”一起,推廣一部“反疫苗”的紀錄片。
在一篇有關德克薩斯州麻疹與流行病學的文章里,作者稱:“這些由偽科學和陰謀論結合而成的‘反疫苗’運動,已經與美國的邊緣政治混為一談。”
今年,與奧斯汀僅相距262公里的休斯敦爆發了麻疹,但一位共和黨眾議員卻提出了一項法案,禁止德克薩斯州追查“疫苗豁免”。巧合的是,這個議員就是與“德克薩斯州疫苗選擇”結盟的立法者中的一員。
實際上,即使到了今天,人們還是沒有找到針對性的藥物,去殺死那些古老的傳染病病毒。如果沒有疫苗,我們很可能回到中世紀,或許現代醫療技術不會再讓傳染病造成那么多人死亡,但仍然無法阻止病毒在人群中快速傳播。
感染人數上升還會帶來病毒變異的風險,那些電影里被病毒摧毀后,末世一樣的廢土世界,未嘗不是種啟示。
WHO曾把天花、麻疹和脊髓灰質炎(小兒麻痹癥)列為計劃消除的3種傳染病,這個目標一度接近完成,遺憾的是,原本趨近于零的數據總會以各種原因出現反復,比如這次。迄今為止,天花是唯一一個被人類消滅的傳染病——全靠那個叫做“疫苗”的牛痘病毒。
從世界范圍來看,中國是最接近成功消除這些傳染病的國家之一。從1964年我國研發出麻疹疫苗后,國內的麻疹發病率從1267例/10萬人,一路降到2004年的5例/10萬人。此后雖然有小幅回升,但到2017年時,已經降到0.43例/10萬人。在2004年,中國脊髓灰質炎的發病率就已經降至零。
“中國麻疹的發病率主要受疫苗有效性的影響。”北京大學免疫學系副主任王月丹告訴記者,“近幾年我們對疫苗,尤其是麻疹這種第一類疫苗的生產、儲存、運輸和流通環節管理都比較嚴格,所以麻疹的發病率就控制得比較好。”
在我國的國家免疫規劃里,包括麻疹在內的“一類疫苗”,免費向公民提供。除了“醫療原因”外,不存在任何豁免形式,兒童必須接種,否則就會影響到未來的入學。
在國外,一些國家看似已經厭倦麻疹疫情的反復爆發:德國議會批準了一項法律,授權衛生部可以對接種疫苗猶豫不決的父母罰款;法國把3種兒童必須接種的疫苗,提升到11種;羅馬尼亞政府則剛剛通過一項草案,要求父母在孩子上學前提供疫苗接種證明。
但在疫苗問題上的對峙還將繼續。據一個常年反對疫苗強制接種的民間組織——美國國家疫苗信息中心統計,立法者已經在全美30多個州推出了130多種與疫苗有關的法案,速度創造新紀錄。在亞利桑那州,本屆議會就引入了11項疫苗相關法案,其中一半以上是“反疫苗”團體支持的。
除了美國,意大利新一屆政府中聯合執政的民粹主義政黨“五星運動”(M5S)和法國的“國民陣線”,都提倡人們主動抵制疫苗。
在反對強制接種疫苗的人看來,這關乎自治權和自決權等自然權利。
只不過,接受疫苗注射的,是還不會說話的嬰兒。自治權和自決權離他們太遠,但他們至少擁有健康活著的權利。
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 楊海 來源:中國青年報